如果有人考虑到,对于情人而言,其余的世界都显得无关紧要、暗淡无光和无足轻重,他已准备好去做一切奉献、扰乱所有秩序并看轻其他任何利益时,那么,此人才会真正地惊奇于这种具有狂热的贪婪与不公平特质的异性之爱,居然在每个时代都被美化和神化到如此至高境界。——是的,这种爱情装饰了爱的概念,它一直以利己主义的对立面自居,但事实上它可能是利己主义的最直白的一种表现。
———尼采
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的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可是我并不喜爱这一种爱情。
突然盲目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存留在他消失了的视觉中的宝贵的影像。给我着一个姿容绝代的美人,她的美貌除了使我记起世上有一个人比她更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要是我的虔敬的眼睛会相信这种谬误的幻象,那么让眼泪变成火焰,把这一双罪状昭著的异教邪徒烧成灰烬吧!比我的爱人还美!烛照万物的太阳,自有天地以来也不曾看见过一个可以和她媲美的人。
丘比德的箭镞已经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能借着他的羽翼高翔;他束缚住了我整个的灵魂,爱的重担压得我向下坠沉,跳不出烦恼去。
爱是温柔的吗?它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它像荆棘一样刺人。
———《罗密欧与朱丽叶》
颓废与反颓废 身体孱弱者,当读史铁生;精神孱弱者,当读尼采。按说,我是一个颓废主义者,但同时我也是个反颓废者。
我掌控自我,我治愈自我: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就是——任何心理学家都会承认——此人本质上是健康的。本质上的病态无法康复,遑论自我治愈;而对一个本质上的强健者来说,疾病反是一剂能激发其生命意志的强力兴奋剂,越发能令他更好地活下去。事实上,我那长久的病况就是如此,似乎使我发现了包含自我的新生命,使我体会到所有美好的甚或微不足道的事物,而这些并非其他人能轻易体会。从我求健康、求生命的意志力中,我创造出我的哲学。因为读者须留意这一点,正是在我跌入生命最低谷的那些年,我不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自我恢复的本能不许我再创造出一种消极懦弱的哲学。因此,人们也从根本上认识到何谓卓越的禀赋。禀赋卓越者使人有赏心悦目之感:他以奇木雕成,集坚硬、柔软的品质于一身,同时异香扑鼻。只有有益健康的东西才合乎他的口味;越过这个限度,他的快感和食欲便戛然而止。
对抗伤害他自有方法,他能化偶然的不利为有利;敌对的东西凡不能消灭他的都反而使他更加强大。他本能地吸收其所见所闻所感成为自己的整体:当然他的原则是择优而从,他舍弃的更多。
不论是读书、识人或赏景,他总是自有定见:他选择、认可、信任,并加以尊重。他对各种刺激反应迟缓,这种迟缓由他长期的谨小慎微和对自身修养的自豪感养成。他检验逼近的刺激,绝不觌面相迎。
他不相信“厄运”,也不相信“罪孽”:他为自身和他人都准备了万全之策,他坚强得足以使任何事物都必须对其有利。
———尼采
有关真理世上有种愚蠢的谦卑,而且它并不罕见。一旦某人为其所苦,他就永无资格成为知识的信徒了。当他接触到某种异乎寻常的事物时,往往拔腿就跑,同时还喃喃自语:“你一定是看错了!你的理性哪儿去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接下来,他并不去仔细地反复审视与谛听,而是一跑了之,就像受到恐吓似的,赶紧逃离这惊人的一切,并设法尽快忘却它。因为他内心的宗旨是:“我不愿看见任何与现行观点抵触的事物。难道我是为发现新的真理而生?这世上的真理已经够多了!”
当法国人民开始批判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随后便有人为之辩护时,这样的一幕便会再现,它是我们常能见到却又不愿见到的情景——人们对自己撒谎,为所谓的规则编出种种理由,仅仅是为了避免承认自己已习于这些规则,并且也不希望一切有所改变。这就是人们对每种盛行的道德和宗教观念所采取的一贯态度。只有当某些人开始抨击习惯、寻求理由和目的时,那些习惯背后的理由与目的才会再次被添加。
在此,我们揭示了一切保守主义者的虚伪——他们是谎言的添加者。
一个灵魂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敢于面对多少真理?对我来说,这已日益成为真正的价值标准。谬误(即面对“理想”的信仰)并非盲目,而是懦弱。
———尼采
事实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后才被证明了它的真实的,若在尚未证明其真实之前就把他当做谬误扫荡,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长大。而在它未经证实之前便说出它,不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诚。至于桥梁,也许正因为有从荒地通往荒地的桥梁,城市这才诞生。真诚正是这样的桥梁,它勇敢地铺向一片未知,一片心灵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这难道不是它最重要的价值吗?真理,谁都知道它是要变化,要补充和要不断完善的,别指望一劳永逸。但真诚,谁会说它是暂时的呢?
———史铁生
在一个社会里,大众所信奉的价值观,是不是该成为知识分子的金科玉律呢?我认为这是可以存疑的。
———王小波
致怜悯者 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高贵者绝不会令他人窘迫,他自己却在一切苦难者面前羞惭到无地自容。
假若我必须同情他人,我宁愿会站得远远的,宁愿在别人认出我之前掩面而逃。我命令你们也这样做,我的朋友们!
我曾为那些受难者东奔西走,但是在我更懂得怎样享受自我时,我才会做得更好。
自人类诞生以来,人就很少真正快乐过。就是这一点,弟兄们,才是我们的原罪。
当我们学会了怎样更好地享受自我时,才会把伤害别人和制造痛苦彻底忘却。
因此,我洗净我帮助过受难者的双手;因此,我擦拭我的灵魂。
在目睹受难者的苦难之后,假若我因为他的赧颜而羞惭,那么在我帮助他时,我会深深伤害他的自尊。
大恩只会换来报复,而非感激。小小的善举若还被人铭记,它终将变成一条不断啃噬的毒蛇。
在人群中生活何其艰难,因为保持沉默如此艰难。
假若有一个朋友对你犯错,你不妨告诉他:“我原谅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假若你对自己也这样做,我怎能原谅你?”一切大爱如是说,它甚至超越了宽恕与怜悯。
人必须握紧自己的心,如果让它逃脱,他们的头脑也会马上失去控制。
啊,世界上还有什么蠢举比怜悯更蠢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怜悯的蠢举更令人痛苦呢?
一切爱人者如果无法超越他的怜悯,将是何等地可悲!
从前魔鬼曾对我如是说:“上帝也有他的地狱,那就是他对于人类的爱。”
最近我又听到他说:“上帝已死,他死于对人类的怜悯。”
因此小心怜悯吧!它那里还会有沉重的乌云降临在人类头顶,我看得出天气的预兆。
请将此言铭记心头:所有的大爱都超越了怜悯,因为它要创造它所爱的一切。
———尼采
隔阂不过自卑,也许开始得还要早些。开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开始于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他人的时候。开始于你离开母亲的偏袒和保护,独自面对他者的时候。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连接进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吗?在墙壁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到底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但囚徒们并不见得都想越狱出监,囚徒中也会有告密者,轻蔑、猜疑和误解加固着牢笼的坚壁,你热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这心愿陷落,生命将是多么孤苦无望,多么索然无味,荒诞不经。我能记起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从幼年一直到现在,我有过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让别人有过这类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作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的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虽因年幼,这热盼曾经懵然不知何名,但当有一天,爱的消息传来,我立刻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史铁生
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他朋友之间,即使是最知己的,也隔有甚遥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因为在稀薄的大气之外,还隔着一层真空。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而生的相当的安慰,但这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仅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持憧憬而生存。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是无力而无用的。
———朱生豪
大爱不爱若是梦想着世间不再有那样的冷淡,梦想着,被那冷淡雕铸的怨愤终于消散,所有失望过和傲慢过的心灵都能够相互贴近,那就是爱的期盼。甚至纯真的心从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热盼着与另外的心灵沟通,不屈不挠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寻找,那就是爱的路程。
我知道了,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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